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骑龙卷雪-《酒剑四方》
第(2/3)页
何况吴霜携毒尊与座下弟子去往北烟泽抵御妖祸这件事,露相太多。或许对于心怀正道,心头唯有宏伟大事的修行人而言,身为南公山主,又是甲子以来唯一一位撼动剑道魁首位子的吴霜,此举无愧剑道大家,亦无愧南公山名头,不过对于知晓北烟泽底细的四君来说,或许本来就是位不曾褪去少年心意,只凭意气做事,自陷浑水的不妥之举。
归根到底,萧锡的底气,实在比云仲足太多。
天知道身在双鱼玉境之中,无穷流年当中,到底有多少位世间绝艳之人前来叩问,而其中绝大多人物,尘归尘土归土,唯有萧锡一人立在洞窟里,受四面八方偏门正门手段锻打历练,说是双鱼玉境,最适悟道,但对于扎根此处的萧锡而言,在洞窟中待了多少年,便悟了多少年。
甚至可以说,双鱼玉境一分为二之后,那位寒潭边的老者,就已然将赌注尽数压在萧锡身上,踏足双鱼境者自取机缘,但谁也不如萧锡,得利最丰。双鱼玉境半数机缘福运,剑气剑意,皆是转嫁与萧锡一身,这样的人,才入修行几年的云仲,真比不得。
因此即使四君中大多对这位年纪尚浅的后生另眼相看,更出于有阮长风牵线,人情左右,大多都更觉云仲能当大任,但虽说许多时候人情好恶总能乱人绝断,不过往往一件要紧事,并不能以人之常情论短长对错。
作为前辈高人,再者爱屋及乌,北阴君亦是相当看好这位于剑道上新露锋芒的后辈,比起萧锡寻回寒潭躯壳过后,做事很是阴冷不择手段的路数,当然更加偏心些,但无论如何偏心,权衡之下,依旧是由萧锡做更为稳妥。
可以为忘年交,不可以托付大任。
“阮小子的衣钵,由你接最合适,未必日后人间不会出一位立在绝巅的剑道后来人,可事关此界要事,仍是不好交到你手上。”北阴君眯着眼,望着三孔桥上空不断波碎化为流光的云朵,摆了摆手。
“阮小子当年也如你一般能折腾,虽说这夺取两境气机威势的举止不地道,更不知是动用了何种神通,要拿去些就拿去些,能拿多少拿多少,下不为例也就是了。老夫几人存世不知多少年,真要与小辈斤斤计较这点得失,总有失脸面。”
真如北阴君所预想那般,北烟泽此时,亦是乱做一团。
分明北烟泽连绵城头近来并不太平,妖潮跃跃欲试,眼瞅着不愿叫这些位守关人安安稳稳度过岁末,惊涛卷雪,拍得城头险些崩碎,妖潮狂澜撼动边关,虽不见得一刻不歇,一日间却总能来犯个六七回,致使城头支撑得愈发勉强。好在是边关近来又添了些人手,不少是从大元逃遁而来,大抵是从前为胥孟府做过些见不得人的勾当,又恐赫罕立威杀人,只得逃往北烟泽,一来为暂避风头,免得一身道行连同性命喊冤折在铁蹄下,二来则是知晓北烟泽妖物遗骨鳞甲,依青平君有意透露出来的消息,应当能卖上个好价钱,于是纷纷涌入北烟泽。
虽不见得舍生忘死拼杀,总归是比人手不济好。
但近来柳倾踪迹不显,清点名册这档子事,就只得是压在吴霜肩上,历来做惯甩手掌柜,自然烦闷,就连上齐好意送来供人度佳节的好酒,喝着都有那么点寡淡似水。
亏得是有毒尊相助,吴霜才能由这摊劳什子事中抽身出来,翘起二郎腿,又在双腿搭上块短毯,稳坐城头,向灰黑云雾缭绕的北烟泽深处打量,还不望端起一壶烫过的酒水。
本该是春节岁旦已在眼前的时景,想必南漓诸地即使未有返春迹象,也不复这般天寒地冻光景,唯独北烟泽此间流年,被万壑凝冰冻在原地,既不见春秋,也罕有夏时景致,阴阴沉沉水泽滔天,即使是与妖物拼杀时节肩背豁口,用不了多久,浸过血水的衣裳就要冻得冷硬,倒是省去止住血水的功夫。天下大势,人间喜哀,境界高低,山门阔气,与春夏秋冬四时种种,皆是被隔绝在北烟泽之外,春风不越,燕雀无意。
此是世间尽头,此是利剑高悬,此间乃是一群无名无姓人,枯守苍生。
来北烟泽前,吴霜并没见过这类场面,即使是早年行走人间,见识过不少妖邪神通,残劣手段,诸如那等炼化旁人血肉助己一步登天的邪道,或是令一城一池百姓修行人,心甘情愿为旁人做嫁衣的草蛇灰线算计,更有不平事,饥寒待毙婴儿,刀殂待割流民,地上阴曹不胜枚举,却仍是没见过世间还有像北烟泽的边关。
满身血肉铸高隘,每年都有因与妖潮拼杀,见过太多惨烈景象而险些失心疯的修行人。
本该是向道之心弥坚的修行人,置身北烟泽边关,竟连清醒都未必能守住,惶恐畏惧惴惴难安,睁眼尸骨成山,闭眼妖潮汹涌,想来那些位文人纵然是绞尽脑汁,榨空肝肠,也琢磨不出这般景象。
吴霜曾替清点名册的柳倾出过招,难得附庸风雅一回,便是每次提及死伤者时,将人字换成瓣字,如此以来,每每有百二十人身死,便写成有百二十瓣飞花掉下枝头,既能减轻心头重担,又合乎情理。
毕竟北烟泽这地方,人命何尝不似娇弱飞花,迎风便散。
“今日有五波妖潮冲关,不知怎的,显得有些后继无力,最后两茬妖物,数目稀稀散散,仅能勉强撑起架势,虚张声势更多。”
吴霜木然转头,却见一袭黑衣坐到自己跟前,向并无多少暖意的篝火伸出手去,才晓得也就在这愣神的功夫,毒尊已是清点罢名册,不由得颓然笑笑,并不客气将酒壶递去,接过毒尊递来的便宜宣纸。
“你这性情倒是适宜北烟泽,分明是身在五绝一流的高手,该在人世间扬名,你倒好,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挂在心上的事,在这鬼地方仍是心境平稳坚固,比成天吆喝着胸胆气壮的江半郎都强许多。”
“做师父的,真放心将宝贝徒弟叫来此处?”
对于吴霜十足罕见夸赞,依旧穿黑的毒尊只是顿了顿,全然没有在这等无滋味的闲扯上耗费口舌的意愿,眉眼清冷,却是直视吴霜两眼,似乎是打定主意逼得吴霜不得不流露出些心虚。
“你我都晓得纵然是当世五境,在北烟泽亦是自顾无暇疲于招架,更何况你这位小徒弟不比旁人,柳倾一身阵道修为极深,钱寅则是遁法精妙,单就自保一途上,比起寻常四境之上的高手,不见得逊色多少。云仲却是不然。江半郎捉对厮杀本事,已然是四境的顶,尚险些失了一臂,要你那徒儿前来,真能活着走出北烟泽?”
“说实话,我不知道。”吴霜把手上宣纸对折再对折,轻轻呼出一口因冷凉而分外粗重的白气,“我自认是不错的师父,南公山门规少得可怜,更不添什么虚头八脑的礼数,在旁人看来,南公山这几个徒儿没大没小,不成体统,可实打实都认我这个做师父的,勾肩搭背弄雀牌,或是拼酒拼得面红耳赤,我吴霜都觉得,比起繁杂礼数上下尊卑,一丝不苟磕头赞颂,这几个小子,更懂什么叫尊师重道。”
“可偏偏是云仲这小子,将我心头多年来自诩的好师父牌匾,敲了个稀碎。”
“南公山不能只是逢山开路,遇水搭桥的靠山,云小子天资不比其他师兄,总是稍稍差些意思,所以理所当然,将许多事的原貌都掀了个底朝天。他那几个师兄,大多时候不需要南公山这等名头,也可保自身无忧,老大老二的性情又恬淡,惹事极少,动用南公山这块分量越发足的牌匾,少之又少。”
毒尊听得极认真,眉睫扑闪,捧着吴霜才饮过的酒水,朝自己口中倒酒,随后继续平静地听下去。
“但云仲自入门以来,走过的生死场很多,搬出南公山名头,免去性命之忧,在我这做师父的看来,没什么不好。”
“然而身在局中,关照则乱,于是才渐渐回过滋味来,南公山既不见得能护他终生周全,而这块因我吴霜的剑而辉光万丈的南公山匾额,同样不能令徒子徒孙人人如龙。他云仲想走到高处去,就需吞下旁人咽不下的苦头,需尽旁人尽不到的心力,受风砍雨磨,霜打雪敲,把为数不多的拐杖都撇个干净,才能走到高处去,看一看众山宵小,就算是死在这北烟泽,老子连眼都不眨。”
毒尊眨眨眼,深以为然,可还是冷不丁插话,“那你让柳倾他们几位南下,是去帮谁的忙?”
吴霜脸皮一板,话就堵在嗓子眼里,半晌过后才讪讪道,“同辈人朝那小子出手,我自然不管,可要是上一辈的高手想折腾,当然不行。何况他们几位离关,是为寻人,那就不算护犊子。”
“你怎知你那徒弟想要走到高处?”
毒尊从来惜字如金,不过近墨者黑,与吴霜同路许久,呛起人来,本事却不低。
吴霜却只是难掩骄矜地笑笑。
那年吴霜还是个被五绝联手打废境界的胖掌柜,纵是终日憋屈,也只能将家法极严的周先生软磨硬泡,劝出家门,同自己对饮几杯,除此之外半点修为不敢显露,既生怕五绝记恨,又担忧自身伤势未愈,周先生再遭人算计。于是整日笑脸相迎,老老实实支开茶摊,招呼人们前来饮茶,挣些银钱盘缠。
那年有个在学堂里懒散的孩童,时常要去到茶馆里讨笔墨,涨红了脸偷摸编排周先生,可断然没那个胆量当面说,急急忙忙将课业补完,才又火急火燎跑到学堂。
这皮娃无论用破斧头剁木桩时,练剑时,写字时,皆是一身倔强,和他师父年轻时一模一样。
北烟泽边关剧烈摇晃起来。
不少正在营帐城下避寒歇息的守关人,皆是被震了个趔趄,更有躺卧的被这震动晃下榻去,却并不曾有多少慌乱,纷纷由身边拎起刀枪,修为稍强些的,骂着娘由怀中掏出法宝,近乎同时冲出帐去,神魂皆震。
北烟大泽不知何其广远浩瀚,此时波澜升空百丈,水浪落下过后,唯有一枚摩云鲸尾,隐天遮云,抖落水浪,轰然砸向城头,像是一片铺开百丈千丈的云朵,缓慢沉重,迫近北烟泽城头。
犹如天黑夜至。
“其实本座心性并不见得适宜待在北烟泽,”毒尊站起身,并不去看那枚像能挥动山岳沧海的鲸尾,也不去理会使城头各处都逐渐崩裂的震颤,只是在越发阴暗的城头,对吴霜说,“因为你吴霜在这,仅此而已。”
吴霜浑身收而未放的剑气铿锵作响,迟疑地看了一眼毒尊,最后释然般缓缓点头,说出了一句简短而艰涩的话。
“我一直知道,这样很好。”
第(2/3)页